2025年9月11日晚上,我第一次到达新疆哈密。
下飞机后,司机带我来到市区酒店放下行李,已经深夜十一点左右,我有些饥饿,便胡乱跟司机找了个路边烧烤摊,点了几串羊肉,看到冰柜里有几罐我从没见过的乌苏黑啤和白啤,想尝尝鲜,便一并取来,和司机边聊边等。

烧烤店的桌椅随意沿街摆放,都已脱落剥皮,看起来十分陈旧,但大家习以为常,零零散散坐了五六小桌,都在那儿边吃边聊,维语夹杂着汉语细细碎碎地随风传来。
哈密风沙较大,路边树叶上积了一层浅灰,马路中间偶尔有车辆驶过,车灯扫过树叶,衬得我们周边忽明忽暗。
只等了一小会,老板端着不锈钢盘子,盛了几串羊肉过来,从外表上看,羊肉平平无奇,但只咬了一口,只觉肉质柔嫩又有嚼劲,肉汁与孜然香得满口都是,是以前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好羊肉。

我吃几口羊肉,喝一口大乌苏黑啤,羊肉香嫩、黑啤醇厚,瑟瑟秋风中,竟体验到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人间美味,不由得大赞说:真好吃啊,这是什么羊肉,竟这么好吃?
烧烤店维吾尔族老板见我美得忘形,哈哈大笑说,这是哈密独有的巴里坤羊肉,巴里坤草原养的哈萨克羊,喝的天山冰川融水,吃的天然优质牧草,草原上还有柴胡、甘草、麻黄,羊儿也顺便吃了,所以羊肉味道特别好。
我司机对新疆了如指掌,他也说在哈密,如果羊肉味道特别好,那一定是巴里坤羊,如果羊肉味道一般,那就是外地进来的羊,你今天好手气,随意一找找着了,还有你今天喝的这苏乌黑啤白啤,平时也不容易见,都教你撞着了。
我听他这么一说,又去尝了尝白啤,确实甘爽怡人,跟黑啤的醇厚相比,又是全然不同的滋味。
我就这么一口肉,一口酒,边吃边赞,吃得好不快活。本不想多吃,只少少点了几串,吃完意兴难散,又去冰柜多点了几串,我平时很少喝酒,那啤酒又有点度数,喝了一罐黑啤、半罐白啤,整个人轻飘飘的,似醉非醉,刚达到微醺的妙境。
吃完后点的几串,我终是不敢多吃,起身要走,司机问,既然吃得高兴,为什么不多吃一些呢?
我说:“刚刚好就好,现在就是刚刚好。”
司机说:“那以后要是吃不到巴里坤羊肉了呢?”
我说:“吃不到就吃不到嘛,我都这么大人了,什么事放不下啊。”
后来我们绕了新疆一大圈,真的就没再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。
包括去到南疆时,新疆人普遍都说,南疆羊胜过北疆,但我在喀什吃当地人推荐的古城旁蓝公羊烤肉,肉质确实也很好,口感极佳,但仔细回味,终感觉微微略逊于巴里坤羊肉。
可能是刚下飞机时,还带着对新疆的滤镜,毕竟最好交情见面初嘛。
新疆的主要肉食是羊肉,我这一趟十几天时间,几乎餐餐都有羊,除了巴里坤羊和喀什羊,另有两次吃羊肉终生难忘。
第一次是在阿勒泰的乡下,向导带我们深入到哈萨克牧民家,牧民宰了一只羊招待我们。
那次宰羊的经历,比吃羊的经历还让人难忘。
那家牧民住得极远,我们出城后开了一个多小时,才摸到他家毡房。毡房旁拴了两条狗,一匹马,电线柱子旁绑着当天待宰的绵羊。

这是只仅8个月的小羊,牧民说原本每天早上,这些羊都要放出去吃草,今天唯独把这只小羊绑在一旁,小羊似乎也觉得大事不妙,看到我们靠近时,一脸惊恐之色。
牧民们只放羊不杀羊,他们也得叫专业的屠夫上门,我们在原地等了片刻,屠夫才慢悠悠骑着摩托车过来,下车后便摸出宰羊的小尖刀在那打磨。

屠夫把刀子一亮出来,整个牧场周边的氛围都变了,原本是一派犬吠马鸣、美好祥和的北疆田园景象,突然周边所有动物都变得惊惶恐惧,拴在一旁的狗和马似乎感受到了死亡在靠近他们,原本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人,现在害怕得不敢正眼看我们一眼,我们只要望向它们,马和狗好像生怕自己被人类挑中去挨刀子,惊惧不已地赶紧转过头去,不敢跟我们对视,嘴里发出呜呜求饶的哀鸣声。

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动物们的恐惧,风吹杨树时再没有清冽快意的秋意诗情,空气中突然充满了肃杀之气。

下午一点,哈萨克大哥过去牵羊来杀,那小羊自知命在旦夕,死活不肯挪动,大哥勒住缰绳,强行将小羊一步一跩拖到向日葵田边。屠夫上前合力将小羊放倒,绑住四只羊蹄,再提刀上前,掀起羊头,露出脖颈,拿刀照脖子上一划,小羊疼得全身一抖,只一刀,鲜血从羊脖喷涌而出,屠夫抬高羊脖,让羊血流了一地。

小羊略微挣扎两下,再没了动静,只看到那羊血还在像自来水一般哗哗流向地面,将草丛浸得通红。
屠夫刚来时,牧民家的牧羊犬,就吓得躲在狗尾巴草后面,只敢探出半个头来看,现在眼见小羊没了性命,牧羊犬心惊胆战,在草丛后发出呜呜呜的哀鸣,哈萨克大哥厉声呵斥它,牧羊犬便夹着尾巴趴下,怯怯地望向我们,再不敢作声。

被吓破胆的牧羊犬
屠夫杀完羊后,拿小尖刀将羊蹄四处关节处横切开,再顺着羊蹄竖切,然后从羊腹处再竖切开,将羊皮切开几道口子,之后顺着这些口子下刀,将羊皮一点一点剥开。

我以前一直以为,剥皮是拿刀将肉皮剔开,但屠夫只是割开几处要害,就把手伸进皮下深处,一点点将皮肉撕开。原来那羊皮,竟跟一件衣服一样附在羊身上,只有这样撕,才能撕出一张完整的羊皮。

只花了二十多分钟,屠夫就完成了杀羊剥皮,再招呼我们几个男人,合力上前将羊身倒挂在树上,使尖刀将羊肉、羊内脏细细分解掉。

旁边哈萨克大姐,将他刚切下来的新鲜羊肉,不加任何佐料,洗净便扔进清水里煮。

这一煮,足足煮了一个半小时,中间我等得乏味,甚至在车上睡了个午觉,醒来时走进毡房,闻到淡淡肉味,哈萨克大姐说来得正好,羊肉熟了,掀开锅一看,新鲜的羊肉羊肠已煮得滚沸,咕噜噜向外冒着热气。

原来在我小睡这一段时间,大姐将羊肠织成麻花辫状,又手擀面皮子烫熟——光吃羊肉容易腻,需要面食中和,但也因为新疆饮食都是牛羊肉加米面,人到新疆特别容易胖。
下午三点四十,同行的伙伴都在毡房坐定,等着开吃鲜宰羊肉。
大姐先给每人盛了一碗羊肉汤,汤里铺满了解腻用的皮牙子(洋葱),我先喝了口汤,直觉汤汁鲜美异常,一口气连干了三大碗。

正式吃羊时,大姐先在盘子底部铺上一层面片,再倒上羊肉,撒上皮牙子,七八个人围桌而坐,一边喝汤,一边取羊肉来吃。

那羊肉切得极大份,哈克萨大哥按当地礼仪,使小刀将熟肉切片,一块块递给我们吃,大家纷纷站起来表示感谢,双手接过羊肉,心满意足地吃起来。
除了一丁点盐,羊肉里没放任何东西,但现杀现煮的八个月羊羔肉鲜嫩至极,大家吃得甚是痛快,个个无心说话,毡房里只听到一片吃东西的声音,不到五分钟时间,羊肉吃尽,大家又去扒拉盘底的面片就着汤吃。
一位随行的当地做工程的汉人,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,直说好吃好吃。我问他你在阿勒泰本地生活,这种现杀羊羔应该常吃吧?他说也不是,这种事情,他一年也就碰到一两回,不常见的。
吃完羊肉,因为要急于出发克拉玛依,大家在毡房前告别,路上司机问我这次羊肉跟巴里坤相比如何?
我说巴里坤那是哈密街边烧烤小摊的羊肉快乐,这里是阿勒泰农牧鲜活日子的快乐,各有各的快乐,没有啥高低,一切都刚刚好。
本来我以为,这两段羊肉经历已经足够让我满足,我绝没有想到,最好吃最好吃的羊肉,还在伊犁等着我。
那是一次漫不经心的美食经历。
我们到达伊犁州伊宁市是当天晚上,当地向导说要请我明天早上,尝一尝当地很有特色的早餐,但因为我一直尽量保持“每日12小时或16小时不进食”的习惯,拒绝了向导的建议。
没想到第二天早上,向导还是给我带来了早餐,是一小盒羊肉烧麦。

出于好意难却,也出于好奇,加上向导忘记给我拿筷子了,我用手捏起一块烧麦,轻轻放进嘴里。
这是一碗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羊肉薄皮烧麦,但吃进嘴里咀嚼的那一刻,我当场被烧麦香得直接灵魂出窍。
烧麦微带咸口,羊肉香、但里头的葱花啥的更香,肉香跟植物香交织在一起,好吃得天崩地裂、好吃得难以言喻。
这是我人生中吃过的,最香最香的食物,香到我当场瞪大眼睛,冲司机吼着喊:妈的太好吃了!妈的太好吃了!你快尝尝。
我司机在新疆土生土长三十多年,对外地人这种傻逼样反应已经见怪不怪,只是笑着安抚我的情绪:新疆是这样的,新疆多的是好吃的。
后来我追问向导,这羊肉薄皮烧麦是在哪里买的,向导说就在酒店附近,叫鲁南小笼包。

我说看这名字,这是山东人在伊宁做羊肉烧麦?向导说不知道,反正他天天早上去这家吃,好吃得他过日子完全离不了。
我在伊宁的时候,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要再吃一次这家的烧麦。
离开伊宁那天,因为要经独库公路,穿越整个北南疆,中间足足有12个小时的车程,我们出发得特别早,六点半天还没亮就出门。
上车后我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伊宁市,跟司机说:要不,我们再去吃一次那个薄皮羊肉烧麦吧。
司机说,他提前去踩过点了,现在太早了,店铺还没开门,好像要七点半才开门。
前面路途太远,我们等不了一小时。
司机说,没有关系,前面有独库公路在等着我们,我们很快将会见到那拉提草原、喀什河谷、库车大峡谷、巴音布鲁克草原、大小龙池、大雪山等等,这段公路有绝壁、悬崖、河谷、雪山、草原、丹霞、红土,是地球上最美的风景。
他又说,就像你说的那样,这一切刚刚好。
我听得兴致高涨,点头说:是啊,这一切刚刚好,来到新疆,一切都刚刚好。
然后我们在凌晨的黑夜出发,我们带着巴里坤羊肉、阿勒泰羊肉、伊犁烧麦的美好回忆向前出发,我们没有啥可遗憾的,只要人还在新疆,这一切,就都刚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