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
2025年8月27日,长沙市雨花区。
运达广场LED大屏上,“看好零食店、就开好想来”的巨幅广告,在骄阳下燃烧着耀目的红光。
百米开外的运达大厦A座,坐落着鸣鸣很忙、爱零食、戴永红零食的总部和好想来的招商中心。
全中国有4万多家量贩零食店,这四家公司占了3.2万家,其中鸣鸣很忙和好想来又分别占1.5万家。
中国零食大战打哪里、怎么打、打多久,都听令于这个指挥中心的决策。
如果按地域划分,这四家公司可分为闽系和湘系,好想来是福建人开的,鸣鸣很忙、爱零食、戴永红是湖南人开的。
鸣鸣很忙由零食很忙和赵一鸣合并而来。我参观了鸣鸣很忙总部,等候电梯的走廊设计得跟地铁一样,接待区的座椅则是可乐罐的设计。

运达大楼和鸣鸣很忙总部
极具漫画风的装修风格,难以掩盖这家公司彪悍的湖南气质。
2023年11月至今,鸣鸣很忙杀进了好想来的江浙皖根据地,好想来也杀进了鸣鸣很忙的湖广赣根据地。
高德地图显示,雨花区有94家零食很忙,70家零食优选,19家爱零食,11家好想来。在好想来的诞生地江苏兴化市(县级市),有60家好想来,6家赵一鸣。
芙蓉区望河路去年新开了一家好想来。
店铺的装潢鲜艳明亮,单品种类(Stock Keeping Unit,简称SKU)极其丰富,货架满满当当,逛起来舒适悦目。
我现场记录了一些零食的价格。喜之郎果冻6块一斤,盐津铺子鹌鹑蛋19块8毛一斤,卫龙辣条13块5毛一斤,老干妈9.9元一瓶,售价和线上能打个平手,但便利程度和情绪价值确实远超网购。
某品牌还推出了自有产品,标价6.9元一提(12瓶520ml)的矿泉水,常被一抢而空。
量贩零食店价格便宜,距离社区又近,不仅小孩和年轻人爱逛,老年人也爱逛。
一位大爷在店里精挑细选,买了21块钱的零食,并熟练地报上了会员号。他对我说这里的零食很便宜,每隔一段时间,他就会来为孙子采购零食。

长沙有许多老人爱逛量贩零食店
之所以价格便宜,是因为量贩零食店有自己的仓储和供应链系统,剪掉了中间商。
入夜后,长沙的量贩零食店更为热闹。
深夜十一点半,扬帆夜市齐刷刷地摆起了辣卤牛蛙、东北烤串、长沙臭豆腐等各路小摊。食物的锅气,市井的喧嚣,编织出长沙人热辣滚烫的生活。
高岭小区人口密集,又和扬帆夜市隔街相望,拥有巨大的夜间人流量。五百米不到的范围里,就坐落着好想来、零食很忙、戴永红、爱零食这四家零食店。
爱零食的店员告诉我,最早开业的是零食很忙,爱零食是2021年开业,好想来是2024年11月开业,他不清楚戴永红的开业时间。
好想来和零食很忙开在同一条街上,中间仅隔着三家店。就在我驻足的五六分钟时间里,不时有消费者从零食店走出,骑着小电驴满载而归。


深夜的高岭小区和灯火通明的零食店
为什么长沙的量贩零食如此发达?
因为长沙就是量贩零食的发源地。
被业内认为是中国第一家量贩零食店的零食很忙,以及零食有鸣、零食优选、爱零食、恰货铺子等头部和腰部品牌,从根源上来讲都是从长沙走出的“零食湘军”。
只有理解长沙,才能读懂量贩零食的前世今生。
我走访完扬帆夜市打道回府时,和网约车师傅聊天,惊奇地说长沙这个点不仅大人不睡觉,连小孩也不睡觉,不少成年人带着小孩在街上逛。师傅说你还来早了,凌晨一两点人才是最多的。
我问师傅长沙人为什么能这么悠闲?大家早上都不上班?
师傅叹了一口气说长沙不好就业,没有需要你去卷生卷死的工作,大多数长沙普通人的工资也就三四千,躺平了。但长沙房价不高,好的地段也就一万多点,年轻人没什么经济压力,晚上凉快些,大家就出来逛街啦消费啦。
师傅的一席话,道出了长沙孕育出量贩零食产业的秘密。
打开湖南地形图,我们看到整个湖南三面环山,五条大江河联通全境。这种水文地貌易产生焚风效应,导致长沙的夏天十分闷热,入夜后气温下降才适合出游,因此长沙夜生活丰富。
湖南农业底子好,剩余农产品极为丰富。九十年代起,很多食品企业到湖南建厂,诞生了旺旺、盐津铺子、卫龙、劲仔食品等食品品牌,湖南也逐渐成为全国零食厂最多的省份。
因此,在量贩零食出现之前,长沙就已拥有全国顶尖的零食系统。
一方面,长沙周边遍布充沛的零食产能,盛产以“平江辣条”为代表的辣卤零食,全国三分之一的零食和五分之三的休闲熟食在湖南生产。
另一方面,大量零食在长沙集散和流转,形成了足以与义乌相媲美的高桥大市场,使长沙集中了全国最丰富、最廉价的休闲零食。
江苏、浙江、福建的量贩零食发家也较早,分别诞生了好想来、老婆大人、糖巢等三大地方龙头,原因和湖南如出一辙,人口密集且靠近义乌。
广东缺乏强大的零食系统,因此很难孕育出这种商业模式。直到现在,广东的量贩零食市场仍然非常分散细碎,虽然数量众多,却没有头部企业。

全国量贩零食平台总部分布图(图片来自食业家)
长沙和其它城市的显著区别,是一骑绝尘的量贩零食店密度。
以雨花区和兴化市为例,雨花区面积292平方公里,常住人口129万,有200多家量贩零食店;兴化市面积2400平方公里,常住人口111万,只有70来家量贩零食店。
据机构统计,湖南有5476家量贩零食店,为全国之最,其中有2000多家集中在长沙。
我走访了三个街区,三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内,坐落着至少三家量贩零食店。
按照一般的市场法则,这么密集的开店程度,势必造成同行恶性竞争,最后谁也活不下去。
某东部县城加盟商说,店铺客单价多在30元左右每单,需要堆量才能赚钱。由于竞争对手恶性插店,客流被分走,他的店毛利率下滑到了15%左右,生意难以为继。
但我问一名长沙量贩零食店的店员,隔壁零食店对你们生意影响如何,店员回答有影响但不是很大。
出现这种差异,是因长沙拥有大量人口稠密的低房价社区,可以养活更多量贩零食店。
长沙的房价比呼和浩特、南昌更低。根据长沙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2022年数据,长沙的房价收入比保持在7以下,意思是一个长沙家庭不吃不喝,工作7年就可购房。
低房价释放了长沙人的消费能力,使长沙成为新消费品牌的温床。茶颜悦色、文和友、零食很忙,这类低毛利高周转的业态,都受益于长沙强大的市民经济。
尽管长沙有优越的零食系统,但量贩零食的孕育过程却很艰难。我在实地走访中发现,量贩零食的诞生其实相当偶然,甚至带有一丝苦涩和无奈。
贰
2025年8月25日,我在高桥大市场一栋办公楼里,见到了微微发福的洪老板(化名)。
关于量贩零食的起源,我从他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。
洪老板是湖南人,2000年开始在大型商超从事供应链工作,后回湖南创业,一直从事超市批发,对超市领域极为熟悉。三年前,洪老板转向量贩零食赛道,把公司规模从零做到了15亿元。
洪老板自称熟悉多位量贩零食品牌创始人,自己是看着量贩零食一步步成长的,但又对此讳莫如深,在我的不断追问下,洪老板才打开了一点话匣子。
我问洪老板,为什么其它城市长不出量贩零食?
“为什么?”洪老板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回忆尘封已久的往事。两秒后,他缓缓地说,“因为长沙有万能的高桥”。
洪老板说的高桥,是指建立于1996年的高桥大市场,如今是全国仅次于义乌的综合性批发市场。

高桥大市场开业庆典,图自高桥大市场官网
高桥的历史,就是湖南零售业“夫妻老婆店—大商超—硬折扣超市1.0—量贩零食—硬折扣超市2.0”渐次演进的历史。
1994年,中国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后,家乐福、沃尔玛、麦德龙等外资超市纷纷跑到中国开店。当时中国老百姓觉得超市是洋气玩意儿,恰好手里也有钱了,开始追求品质生活和进口品牌,就这样带火了外资超市的生意。
华润万家、大润发、美宜佳、永辉超市等本土超市,也纷纷冒出来抢外资超市的地盘,创造了九十年代中期到21世纪前十年的超市黄金时代。
九十年代,在广东打工和经商的湖南人,开始把广东的超市模式复制到湖南,使湖南长出了芙蓉兴盛、步步高、万佳惠等本土超市业态。
商超的蓬勃发展带动了高桥的繁荣。洪老板说早在2003年左右,高桥就已成为“大流通”领域(商超+夫妻老婆店)最为成熟的批发市场。
高桥的批发商中,又以南县帮和邵东帮最强。
南县人搞出了社区团购鼻祖“兴盛优选”,邵东人搞出了硬折扣超市鼻祖“乐尔乐”,都掀起了中国零售界的血雨腥风。
九十年代,南县人岳立华仿照广东的美宜佳搞了芙蓉兴盛,后来又搞出了兴盛优选,2020年兴盛优选把美团、拼多多、京东、滴滴拉入社区团购大战,整个行业杀到眼红,中小公司尸横遍野,最后惊动国家监管部门出台“九不得”新规,叫停了负毛利经营。
邵东人被称为“湖南的温州人”,据说有60万邵东人在全球各地经商,在湖南零售界树大根深。
其中有个叫陈正国的邵东人,创建了年销售额500亿元的乐尔乐帝国,对量贩零食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陈正国出生于1973年,自幼父母双亡,和弟弟相依为命。
陈正国在岳阳读大学时,附近有个泰和批发市场,陈正国从这里批发书、磁带、雨伞和日杂百货,以比超市便宜一半的价格卖给同学,一年赚了十几万。
2000年左右的十几万绝不是小数目。如果不是摆摊,陈正国和弟弟可能已经沦落街头。实际上,当时是邵东帮老乡拉了陈正国一把。
陈正国提到自己有一个好的条件,他是邵阳人,全国无论哪个批发市场都有他的老乡,所以即使当时他没有本钱,那些老乡也愿意帮扶他。
陈正国毕业后干过几份工作,期间读了不少关于外国零售业的书,摸到了折扣化的方向。
2011年,陈正国带着全部积蓄32万元,在长沙中南大学附近开出了第一家乐尔乐超市,直奔硬折扣而去。
乐尔乐的股东多是高桥经销商,总部就设在高桥的街对面。其本质,是一个经销商反抗大商超霸权的复仇者联盟。
当时,供应商对大商超的不满积蓄已久。
洪老板说2019年以前,大商超活在零售业的食物链顶端,不仅吃掉了利润的大头,还常常压榨供应商。
另一位代理商也向我吐槽说大商超“苛捐杂税”异常严重,条码费、进场费、堆垛费、DM费,各种罚款和费用明收暗收,东西还没卖掉,钱已经交出去一大笔,供应商敢怒不敢言。某大超市经常拖延账期,欠账额度达上千万,他的不少旧客户被拖到倒闭。
邵阳帮的起义,把农夫山泉打到了0.9元,阿道夫洗发水价格腰斩。那年,乐尔乐杀气腾腾,将毛利率压到12%,打得大商超节节败退。


位于高桥东大门的乐尔乐超市以及超市零食区
乐尔乐诞生六年后,偶然孕育出了量贩零食,给大商超又一记迎头痛击。
2017年3月,原本在房地产行业从事营销策划的晏周,和朋友凑了十几万,在长沙开了一家零食超市。
按照洪老板的说法,晏周原本打算加盟乐尔乐,但预算有限,只接下了一个40平的铺子。因为地方太小,没办法开综合超市,只好把零食区单拎出来,开成了一家零食超市。结果连晏周自己也没想到,后来横扫中国的新零售业态,就在这间简陋的零食小铺诞生了。
零食超市的生意越来越好,晏周和几个创始人开始畅想未来,当时正好在播周杰伦的《牛仔很忙》,大家说干脆叫零食很忙。后来,几人又花了400块钱在淘宝搞了视觉设计。
零食很忙发展很迅速,但当时长沙有2700多家零食集合店,晏周随时面临被围歼的危机。晏周只是个普通打工人,在商业人脉方面,甚至比当年的陈正国还要差许多。
洪老板说当时晏周为了找货源,在高桥跑了一圈,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。拒绝晏周的理由很简单:凭什么轮到你来吃掉这个市场,最后来革我的命?
后来,总算有一位供应商架不住软磨硬泡,答应为晏周供货,零食很忙才艰难地打开了局面。
生于草莽阶层的量贩零食店,曾长期以粗犷之态示人。
长沙本地人告诉我,早期的量贩零食店像街边小卖场,店铺小,卖的零食也大都是不知名品牌,店铺变得宽敞精致,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事。
写了这么多文字讲述量贩零食的起源,是希望大家摘下滤镜,更好地看清楚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。
不管是乐尔乐还是零食很忙,都是被残酷的零售业环境逼出来的。它们被大商超所挤压和排斥,原本只能捡菜叶吃。是市民经济发达的长沙和万能的高桥,给了后来者机会。


高桥大市场一景
叁
零食很忙走红后,整个湖南的零食圈都跟着热闹起来,零食大战1.0正式打响。
卢姐在长沙一家进口食品代理公司当了20年业务员,亲身参与和见证了发生在长沙的零食大战。
零食很忙开到20多家店时,卢姐就关注到了这个行业,并主动找对方谈合作。
卢姐说在零食很忙出现之前,长沙有魔呀、小嘴零食、零食满屋、锁味、戴永红等零食店,但这些店主要卖中高端零食,经营模式和零食很忙不一样。
零食很忙出现后,新品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传统零食店倍感危机,纷纷转型,很多先前的零食供应商转型开量贩零食店,在湖南零食界掀起一阵血雨腥风。
2018年到2020年,长沙街头挤满了恰货铺子、零食优选、简脆、零食满屋、零小馋、幸福松鼠、零食基地、王小贱、有滋、零食心情、罗比、贝格、南小巷、零食风采、悦小森等量贩零食店。
如今,这些零食店绝大部分被碾碎或吞并,基本上只有零食很忙、戴永红、零食优选、恰货铺子、爱零食、锁味、零食满屋这几家活下来。
然而和2021年至2023年的零食大战比起来,这个阶段的零食大战还只是前菜。
三年街头巷战,筛选出了全村最能打的几个小伙,此前一直持观望态度的资本终于下场了。
最先抱上资本大腿的是零食很忙。
2021年底,国内量贩零食门店总数为2500家左右,零食很忙就占了450家。曾经的杀马特混成了湖南大哥,被红杉中国和高榕资本看上了。
2021年5月,红杉中国和高榕资本领投零食很忙A轮融资,融资总额2.4亿元。
自此,零食很忙开始大规模向全国扩张,将零食大战推进到2.0时代。
根据艾媒咨询的数据,量贩零食店从2021年的2500家,猛增至2022年的1万多家,一年翻了三倍;2023年再翻一倍多,增长到2.5万家。
一些企业认识到湖南市场已成红海,要生存,就必须走出湖南。这些商人里,就有邵阳人阿虎(化名)。
阿虎2010年大学毕业后,一直在深圳从事金融工作。如果不是量贩零食兴起,他的命运或许是35岁被优化,回到邵阳老家买个房,做点小生意,就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。
阿虎命运的转变发生在2019年。
阿虎有个发小,在湖南做喜之郎批发,和量贩零食店打了不少交道。
阿虎发小从不断攀升的业绩中,感受到量贩零食行业的无限机会,建议阿虎回湖南开店。阿虎听完十分心动,便用工作攒下的钱,加盟Y品牌,在邵阳接连开了两家店。
阿虎加盟的Y品牌当时刚成立,发展迅速,在湖南开了40家店,但很快就遭到了围剿。
起初阿虎的生意还不错,但由于竞争对手“怼脸开店”,导致两家店开下来没怎么赚钱,其中一家店赚了15万,另一家亏了十几万。阿虎见形势不妙,便提前闭店了。
但阿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。相反,他认为这条赛道充满希望,只是绝不能再困守湖南。
2021年,随着资本入局量贩零食,阿虎决心南下深圳。
之所以选择深圳,一是因为阿虎对深圳比较熟悉,二是深圳人口密度大、消费能力强,但更重要的是,当时深圳还是蓝海,可以猥琐发育,避免腹背受敌。
阿虎此次到深圳拓荒,是作为Y品牌的城市合伙人来的。阿虎认为自己能够借助Y品牌的仓储体系和运作经验,在深圳大展拳脚。
当时Y品牌的处境也十分危险。
阿虎说,资本只会选择头部,Y品牌很难拿到钱,必须想办法自己杀出一条血路,决定向南方拓展。
在阿虎看来,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每个城市都有很好的点位,金角银边大开间、易见易达、主动线、人口密集度甚至防守难度,都是选择店铺的重要参考值,关键看谁能抢占先机。
阿虎观察到,当时很多深圳居民排队做核酸,人流量极大,阿虎在核酸检测点的出入口附近,贷款开了两家店,拔得头筹。
此后,阿虎在深圳抢占多个黄金点位,逐渐站稳脚跟。Y品牌也因选择了正确的南下战略,进入全国量贩零食排名前五。
转战四川的零食有鸣,转战广西的恰货铺子,同样是因为采取了正确的战略,在这一轮厮杀中存活下来。
比较典型的是零食有鸣。
2019年1月,同为邵东人的李澍雨,在贵阳成立了零食有鸣。
2021年,李澍雨在贵州、重庆、成都等地开了近100家门店。但和前三大哥比起来,扩张速度称不上快。
生意圈消息传得快。2021年初,李澍雨意识到一旦零食湘军西进贵阳,零食有鸣很可能被灭掉。这年刚过完年,李澍雨便去找何劲鹏要钱要主意。
何劲鹏是知名天使投资人,几次亲下快消品战场,经验丰富。何劲鹏和李澍雨长谈后,建议放弃贵州,挺进成都。
在何劲鹏看来,中国最好的城市群,分别位于长江三角洲、珠江三角洲和长江沿岸,长江沿岸最好的城市就是成都。
成都就是加强版的长沙。四川有8300万人口,相当于整个德国,其中2000万人口聚集在成都。除了人口稠密,四川的零食系统也相对发达,成都的华丰批发市场是西部最大的零食集散中心。
2021年6月,李澍雨拿到了数千万投资后,开始打成都。
当时零食很忙正在江西围剿赵一鸣,无暇西顾,才给了零食有鸣建设川蜀根据地的机会。
这惊险而关键的一步,让零食有鸣绝处逢生。何劲鹏说,零食有鸣今天能够有立锥之地,就是因为当初这个战略选择。如果再晚半年,可能就没有零食有鸣了。
零食有鸣拿下四川后,又向广东、广西、海南继续渗透。2021年到2023年,零食有鸣门店增长到1200家。
但零食有鸣也有遗憾。
何劲鹏说,当年零食有鸣有争全国的机会,不料打河南时,和赵一鸣狭路相逢。
当时,零食有鸣学习零食很忙的100平米店型模式,但赵一鸣探索出了150平米店型的新变种,完胜传统店型。零食有鸣经此一战,暂时无缘逐鹿中原。
零食湘军以2021年为起点,向湖北、四川、广东、广西、江西、陕西、安徽等省份扩张,甚至渗透到海南、西藏、内蒙古、新疆等抵边地区。
据新华网和欧睿数据,量贩零食门店从2021年的2500家飙涨到2023年的22000家。
就在零食湘军瓜分了一轮西部和南方,准备东进和北上时,遇到了万辰系的迎头痛击。
肆
万辰系的背后是万辰集团,本来是一家搞食用菌养殖的上市公司。
“十三五”期间(2016-2020年),国家为了扶贫,加大了食用菌产业的补贴力度,推动了食用菌的生产规模快速扩张,食用菌从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,价格大幅下挫。
受此影响,2021年,万辰的营收和净利润双双下滑,股价也从22块跌到了14块。
为了寻找新的增长点,万辰把目光瞄向了最火热的量贩零食赛道。
根据当年弗若斯特沙利文的预测,2022年中国休闲零食行业总体零售额规模约为1.5万亿元,其中线下零售额1.3万亿元,占比83%。反观整个食用菌市场,也就4000亿元的体量,且已不产生增量。万辰接下来要卖零食还是种食用菌,简单得像一道送分题。
2022年8月,万辰收购零食工坊、创建陆小馋零食,宣布进军量贩零食行业。
万辰的转型看似突然,实则有迹可循。
万辰携带了闵商独特的零食基因,其创始人王健坤是福建漳州人。
一位零食圈资深人士告诉我,闽商在中国休闲零食界的地位举足轻重。
和湖南人以辣卤零食见长不同,福建人更擅长烘焙、膨化和蜜饯果脯零食。达利园、盼盼、雅客、亲亲、银鹭等休闲零食“老辈子”,都是福建人创立的品牌。
福建零食产业发达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其地处沿海,对外贸易十分频繁,闽商能够更早洞察市场动态。达利园当年就是凭借模仿韩国好丽友发家的。
1995年,王健坤的老婆林该春创立东方食品集团,旗下含羞草食品生产的果干、坚果等休闲零食,卖到了沃尔玛和大润发等超市。2007年,林该春创立了零食连锁品牌零食工坊,线下门店一度开到了300家。
凑巧的是,好想来创始人彭德建也是漳州人,和王健坤是老乡。
2011年,彭德建在江苏兴化开了第一家好想来零食店,2022年拥有2000多家门店,是江苏的量贩零食龙头。
为了共同阻击湖南人,福建人走到了一起。
王健坤又找到来优品创始人周鹏合伙,以便后续攻入安徽。
2022年底,万辰和好想来、来优品成立合资公司,开始和赵一鸣抢河南和山东。
2023年,万辰收购了江西的吖滴吖滴,当年九月宣布将好想来、来优品、吖滴吖滴、陆小馋统一合并为好想来。
万辰实现零食霸业的最后一块拼图,是将老婆大人收入囊中。
老婆大人是浙江量贩零食龙头,当时拥有600家浙江门店,在当地认可度很高。
老婆大人有两大股东,一个是占股51%的袁振勤,另一个是占股49%的黄翔。
据媒体报道,2023年5月,因两大股东闹分家,老婆大人经历了停店风波。没想到,万辰成为这次内斗的最大受益者。四个月后,黄翔出局,万辰接手了黄翔的股份。
至此,万辰整合了浙江、江苏、福建、安徽,开始积极地北扩、西进、南下。万辰还收购了长沙的小嘴零食,杀进湖南腹地。
福建人兵临城下,总算是叫停了湖南人的内斗。
当时斗得最凶的是零食很忙和赵一鸣。
赵一鸣其实是安徽芜湖人,大本营又在江西,但和湖南有着很深的渊源。
赵定家里本来是做炒货生意的,2008年,赵定子承父业,带着老乡去江西开“傻子瓜子”炒货店,一路从江西、浙江开到了湖南。在湖南开炒货店时,赵定结识了晏周,二人成为好友。
赵定曾尝试搞零食加盟店,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。零食很忙成功后,赵定学了零食很忙的加盟经验,以自己儿子的名字为品牌名,于2019年在宜春创建了赵一鸣零食店。首店开业当天,营业额就突破了3万元,创下了当地零食店的纪录。
赵一鸣羽翼渐丰,昔日好友也变成了劲敌。零食圈人士透露,晏周很早就有意收购赵一鸣,但未能实现。
2021年7月,零食很忙刚完成融资不到两个月,出湖南第一个打的就是江西。整个2022年,双方在湖南、江西、湖北、广东、广西杀得一片血红。
据当时媒体报道,双方折扣力度从刚开业的8.8折,到7.6折、6.8折乃至4.9折。有消费者发现,折扣在三天内变动多次,赵一鸣打出5.9折,零食很忙连夜做新海报宣布5.8折,而后赵一鸣发狠打出5.5折。商战拉动当地租金成本上涨30%,物流损耗率攀升至行业高位。
量贩零食店利薄如纸,毛利率在16-20%之间,只是普通零食店的一半,打8.8折已在亏本边缘。
焦土乱战持续三年,双方也打得严重内伤。
2022年,赵一鸣只赚了4000万,零食很忙也只赚了6000万,双方净利润即将跌破3%。因为折扣过低,加盟商还要自己掏钱出来打,一些加盟商撑不下去只好关门。
零食很忙融到的钱比赵一鸣多,希望“以时间换空间”,拖垮赵一鸣。但资本已经没有耐心,新消费领域的融资事件几近腰斩,万辰系的异军突起,更让晏周和赵定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。
2023年,零食很忙有4000多家门店,位于第一;好想来紧随其后,有3700家门店;赵一鸣有2500多家门店,位于第三。万辰完成并购后,一跃成为行业第一。
此时,赵一鸣几乎被逼到绝境:东部和北部有万辰系,西部有零食很忙,南部有零食有鸣和恰货铺子,西北部有进军陕西的爱零食。
2022年,零食很忙的净资产为7亿,万辰集团收购前为6.7亿,赵一鸣只有1.9亿。直到2023年,赵一鸣才刚融到1.5亿元。论烧钱,根本烧不过零食很忙和万辰。
2023年秋的一个深夜,晏周和赵定在南昌一家咖啡馆长谈6小时。最后,赵一鸣的投资方黑蚁资本在背后出面,撮合了和零食很忙的合并。
2023年11月,赵一鸣和零食很忙合并为鸣鸣很忙集团,实行双品牌运营。赵定和黑蚁资本共换到零食很忙40%股份,晏周换到赵一鸣近88%的股份。
至此,中国形成了以很忙系、万辰系为首,零食有鸣、零食优选、爱零食、恰货铺子、糖巢等为腰部的“两超多强”格局。
湖南人和福建人将零食大战3.0的战火,燃遍了整个中国。
伍
小张(化名)是浙江人,2024年加盟某头部,在长三角地区开了4家量贩零食店。
接受访谈时,小张十分紧张,反复叮嘱我不要透露任何关于他的具体信息,否则明天他对面就会开出一家新店。
说起自己的“头铁入坑”经历,小张带着一丝后悔和怨怒。
2024年初,小张回老家过年,发现县城开了一家赵一鸣,当时正在搞新店打折活动。生意之火爆,把小张看得目瞪口呆。“都是排着长队买,整个店被一扫而空。”
小张说量贩零食店的SKU可达2000至3000个,远超普通商超和便利店。县城和乡镇人口多,没有那么多商超和便利店可供选择,生意比市区还好。
2023年,很忙系合并后的第38天,盐津铺子、好想你(河南零食企业)投了10.5亿元。接着,赵一鸣单刀直插万辰系较为薄弱的浙江。
当时浙江由老婆大人坐镇,小张说老婆大人原本在当地根基深厚,但赵一鸣的店型和模式完胜,一度打得老婆大人无力接招,但很快,好想来就杀到前线和赵一鸣对轰。
进入2024年,很忙系和万辰系的补贴大战从长三角蔓延至全国。
赵一鸣除免加盟费、给予一次性开店补贴10万元外,还推出了“竞争补贴”,即在竞争对手高销售额门店100米范围开店,额外补贴该门店租金的50%或门店转让费用的50%;和竞争对手打价格战时,补贴毛利率至15%等。
好想来无情回击,提出凡在很忙系门店200米(百度地图导航步行距离)范围内的门店,进行所有提升门店销售的活动,公司全力支持给予活动政策补贴。
前线杀声震天,加盟商尸积如山。
位于风暴中心的小张瞬间遭殃,每开一家店,就会很快被竞争对手怼脸开店,被搞出了严重的PTSD,所以他才会在前文中显得那么紧张。小张说他身边很多人都把店转让出去了,他也准备转行。
据联商网,经过几年的价格战,量贩零食的平均行业毛利率从2021年的15%跌到2025年的8%-10%,瓶装水、膨化食品等部分商品售价甚至低于成本,闭店率从2022年的5%攀升至2024年的10%-20%。
在战斗最惨烈的地区,每5家量贩零食店就有一家倒闭或转让。
访谈最后,小张严肃地说,我接受你的访谈,是希望你告诉更多人,小白不要冒然进入这个行业。以前两三年就能回本,但现在要五年以上,甚至回不了本。转让费越来越贵,房东从营业面积就能推断出你要开零食店,进而坐地起价。如果真的要加盟,最好接手别人的店铺,现在很多人都在转让店铺,会比新开便宜许多。
随着加盟商持续崩盘退出,量贩零食的扩张速度也开始放缓。据GeoQ Data,今年第一季度,60%以上的连锁零售品牌门店出现缩水。
零食大战的最大输家无疑是传统商超。
洪老板说量贩零食的崛起,基本团灭了传统商超零食区,随着它们将触角蔓延到全品类,不仅传统商超会遇到生存危机,大量夫妻老婆店也会被挤垮。
传统商超的衰落引发了连锁反应,深深冲击了旧的零食体系。
首先是大量供应商和代理商的消亡和迭代。
部分供应商起初倒向量贩零食店,获得了业绩增长。但后来它们被量贩零食甩开,而传统商超渠道又在衰落,现在进退两难。
前文卢姐说她所在公司,生意最好的时期就是18年至20年。但随着价格战愈演愈烈,量贩零食店纷纷放弃了进口零食,转向更加便宜的国产零食,公司生意严重下滑,从2023年开始陆续裁员,她自己也在今年2月被裁员。卢姐离开公司的时候,员工已从巅峰时的170人,缩减到了110多人。
另一些供应商则寻觅到了机会。
危机之下,由于传统商超寻求转型,一些供应商转型为新型供应链公司,专门从事SKU精选和物流仓储服务,面向传统商超供货。一位供应链公司老板告诉我,“量贩零食店开得越多,传统商超危机感越强,我们的生意就越好。”
这个过程中,大部分供应商可能会被淘汰,最后只有少数强者留在牌桌上。
线上零食品牌迎来“中年危机”。
在2012年到2019年的电商爆发期,三只松鼠、百草味、盐津铺子等线上零食品牌顺势崛起。但随着流量越发昂贵,这些老辈子或被迫转型,或干脆“打不过就加入”。
于是,三只松鼠选择牵手零食优选,盐津铺子选择牵手鸣鸣很忙。良品铺子也曾投资过零食很忙,但后来疑似被挤走。目前,良品铺子的处境极为难受,2024年净利润首次转负,旗下量贩零食品牌折腾几年只开了300家,被新势力打得满地找牙。
中小零食厂家经历了过山车。
量贩零食店的白牌占比在40%至70%之间,一度利好中小厂家。
多位零食厂家告诉我,由于价格战越发激烈,量贩零食店只有不断向厂家压价来保证生存,但这导致厂家的利润被压到极低极低。
更严重的问题在于,一些中小厂家过于依赖量贩零食渠道,一旦失去订单,就是死路一条。
一位零食圈人士说他一个开零食厂的朋友,前些年和量贩零食店合作,赚了不少钱,接着欢天喜地扩大产能,结果今年2000万的订单被其它厂家抢走,整条产线瞬间垮了,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他说自己认识的零食厂家,至少有四五十家是这个情况。
我访谈了三家知名品牌零食厂,它们表示业绩出现了先增长、后横盘的情况。
原因是前期量贩零食带来了增量,但后来传统商超渠道又下滑了,二者对销售的作用相互抵消。
此外,品牌厂家生产成本较高,它们表示,要参加价格战只有降低质量,但降低质量又会摧毁品牌声誉,无奈之下,它们只有通过直播来寻找出路。
随着传统供应商体系的瓦解,零售批发市场变得比以往冷清许多。
在高桥走访时,一位老板对我说,你现在看到的高桥,前些年不是这个样子。那时这里水泄不通,小电驴都很难开进来。零食店出现后,高桥就不行了。不信你看,现在很好停车。
另一位坚果店老板娘说,她本来聘了五个人,今年裁了两个,如果不是实在生存不下去,她不会这样做。
量贩零食这颗经济果实,丰硕又带着一丝苦涩。
结语
量贩零食们的诞生,是中国从短缺经济走向过剩经济的必然结果。
曾在某著名零食品牌担任高管的万总(化名)告诉我,零食行业经过2010到2015年这十几年的快速发展,产能也快速扩张,2018年产能趋近饱和,但仍在继续扩张。这几年叠加消费不景气,产能已严重过剩。
产能过剩引发渠道革命,进而导致零售折扣化,欧美、日韩等发达国家的零售业,都是遵循这样的发展模式一路走来。
量贩零食诞生的本质逻辑,是现代食品工艺的进步刺激了生产力发展,导致休闲食品的生产过剩,新的生产力催生了新的生产关系,替代了旧的生产关系。
90年代到2019年,“大商超—高桥”为代表的旧模式主导了线下零售。
在这一模式下,大商超尤其是外资商超牢牢控制渠道权。商品到消费者手里,至少经过了工厂、一批、二批、超市,每个环节吃20%利润,整个过程通常加价110%以上。
随着零食产能过剩的危机一触即发,旧的生产关系濒临瓦解。量贩零食的先行者冲破藩篱,打掉了大商超种种不合理的谋利制度,诞生了硬折扣业态,无情地击碎了旧模式。
硬折扣的诞生,如同一记惊雷,给线下零售市场注入了新鲜血液。这条路走下去,中国或许将诞生全球前三的零售企业。
2022年、2023年和2024年,万辰集团营收分别为5.5亿、93亿、323亿,鸣鸣很忙营收分别为43亿元、103亿、393亿元,至此,新巨头已将上一代的零食三巨头良品铺子(71亿)、盐津铺子(53亿)、三只松鼠(106亿),远远甩在了身后。
蓦然回首,新王赶超旧王,不过弹指三年。
与此同时,产业剧烈迭代的过程,也总是伴随着痛苦的代价。
这场五年烧掉200亿的残酷战争,从地图上抹去了无数参与者。头部企业的营收虽然今年预计突破500亿,但鸣鸣很忙净利率不足3%,万辰集团负债率更是爬到70%以上,突破了行业警戒线。
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,他们无从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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