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6月，伦敦的谈判桌前。中美代表关于关键矿产的博弈，已持续长达七个小时。
当美国商务部长卢特尼克一次次要求中国放松稀土出口管制时，中国代表总是能从容应对。因为中国代表知道，在稀土领域，中国握有足够的筹码。
其实，美国原本可以不必那么卑微，因为美国，也曾是稀土大国。
只不过，美国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稀土产业，写下美国传奇稀土史的芒廷帕斯稀土矿，更是美国稀土困局的活化石。
壹
芒廷帕斯稀土矿的发现，是一个意外。
1949年某天，三位美国地质学家来到加州的帕斯山进行铀矿勘探，不过铀矿没找到，却无意中发现了稀土，这就是芒廷帕斯矿。
稀土是镧、铈、镨、钕、钷、钐、铕、钆、铽、镝、钬、铒、铥、镱、镥、钪、钇等十七种元素的总称。
前七种原子量小，密度低，被称为“轻稀土”。
后十种原子量大，被称为“重稀土”。
芒廷帕斯稀土矿非常优质，探明储量约430万吨，平均品位超过8%，有些区域甚至达到15%。
这是啥概念？要知道，身为稀土大国的中国，稀土矿平均品位也不到5%。
随后，莫利公司拿下了芒廷帕斯矿的开采权，1952年开始提取稀土，一开始，稀土销路很窄，除了导弹部件等一点军工需求，其他根本没啥用。
惨淡经营了好些年，莫利公司差点肠子都悔青了，就在快要放弃时，转机出现了。
1954年，第一台实用彩色电视在美国推出，随着技术不断进步，彩电价格下降，到60年代，量变带来质变，美国掀起了彩电普及热潮。
巧了，彩电的屏幕需要稀土。比如氧化铕，可以增强红色荧光效果；氧化铈，可以增强蓝色荧光效果。
作为美国唯一的大型稀土矿，芒廷帕斯就此崛起。60-70年代，年均产出稀土氧化物超两万吨，满足了全球70%以上的需求。
这还不是芒廷帕斯最辉煌的时刻。稀土真正被广泛应用，是在20世纪80年代钕铁硼磁铁发明之后。
在之前，磁铁的材料已上百年没变过，都是铁氧体磁铁，磁能积为1.1MGOe至4.0MGOe。
1982年，日本科学家偶然发现，把稀土元素钕，加入铁、硼合金后，会形成一种四方晶系晶体，磁能积竟然可以高达50MGOe。
这意味着，所有需要磁铁的零部件，体积都可以大幅缩小，人类就此迎来了一场技术革命。
民用领域，便携式音频播放器，替代了“肩扛式录音机”，汽车迎来电动升降玻璃、电动门锁等等。
军用领域，钕铁硼磁铁可用于制造小型电机舵机，精确地控制导弹的飞行方向和姿态，还可用于驱动雷达系统，确保系统的稳定运行。
巨大的需求量，让莫利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，最辉煌的80年代末，美国稀土产业达到了巅峰，芒廷帕斯矿一度供应全球90%以上的稀土需求。
从开采，到分离，再到加工，莫利公司拥有稀土上下游全产业链，且不愁销路。
然而，一片红火之下，危机悄然逼近。
1962年，《寂静的春天》一书在美国出版，这本讲述工业危害、提倡环保的书，引发了巨大轰动，仅60年代的销量便高达200万册。
环保，逐渐成为政治正确。各种各样的环保运动，席卷全美。这个过程中，尼克松总统的弟弟爱德华·尼克松，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1970年，美国环保署成立，提议者正是爱德华，作为《寂静的春天》的忠实粉丝，爱德华提出了“美丽美国”的口号，希望将“肮脏的工业”转移到海外。
在此背景下，稀土产业被环保主义者盯上了。
稀土这玩意虽然好，但矿石挖出来后需要进行分离，才能得到有用的元素。莫利公司在很长时间内，用的分离技术是离子交换法和分级结晶与沉淀法。
两种办法都有一个问题：废液多，污染大。
废液和废渣，被统一倒进一个尾矿湖里，有污染地下水的风险，周边居民严重不满。爱德华多次上门，“劝说”莫利公司将稀土分离和加工环节转移出去。
90年代初，一次大雨导致尾矿湖泄露，无数废液流出，这下捅到马蜂窝了，各种抗议、官司更是没完没了，舆论纷纷呼吁关闭芒廷帕斯矿。
那国家需要的稀土怎么办？爱德华为首的环保主义者们表示，从中国进口不就得了？多大点事？
爱德华的想法，是当时美国人的普遍想法，因为那时的中国稀土太便宜了。
1985年，中国首次大规模出口稀土，约4500吨，此后逐年增加，为支持经济发展，2006年前，中国甚至不征收稀土出口关税，各地对于稀土开采还有种种优惠。
宽松的政策，刺激了稀土行业发展。80年代初，中国稀土产量仅2500吨。到了21世纪初，中国稀土产量达到了8万吨，是80年代的32倍。大大小小数百个稀土矿，在中国破土而出。
生产稀土的企业数量多了，竞争激烈，自然要打价格战。
国务院2019年发布的《中国的稀土状况与政策》显示，1998至2005年，年均出口创汇总额为4.2亿美元，年均出口总量为46946.63吨。
算下来，均价仅为8.98美元/公斤，简直是白菜价。
有中国这个冤大头供应廉价稀土，顺带承担环境成本，干尽脏活累活，就算把本国稀土产业链全关了，美国人也没什么好担心。
环保压力，加上中国廉价稀土冲击，1998年，莫利公司被迫关停了稀土的提炼环节。
四年后，芒廷帕斯矿完全关闭。
曾经轰轰烈烈的美国稀土产业，土崩瓦解。
而大洋彼岸的中国，虽然成为稀土出口第一大国，却深知当前的稀土产业发展模式不健康，必须改变。
贰
2010年4月，美国国会下属的“政府问责署”发布《国防供应链中的稀土材料》报告指出，美国稀土基本来源于中国，不符合国家安全的要求，应该振兴美国的稀土产业。
报告并未立刻引起重视，直到当年9月。
2010年9月7日，中日船只在钓鱼岛海域相撞，双方关系再度紧张，借着惩罚日本的契机，中方收紧了稀土出口管制措施。
2010年下半年，稀土出口额仅为3万吨左右，远不及2009年同期的5万吨。这引发了日、美、英、德、法、韩等许多国家的不满。
10月12日，日本驻华大使丹羽宇一郎牵头，召集了西方阵营各国驻华大使，对中国政府进行联合施压。
其实，中国这么做无可厚非。
所有资源出口国，都不希望只出口资源，中国也不例外，单纯出口稀土没有意义，通过稀土深加工，推动国内工业发展才是未来。
面对西方的施压，中国外交部强调，“管控稀土资源是中国的主权权利”。稀土出口减少，使得稀土价格在一年内暴涨了五倍多。
这场“稀土危机”，引发了美国人的重视：中国今天能卡日本的脖子，明天会不会卡我的脖子？
前面提到的报告《国防供应链中的稀土材料》，由此受到了奥巴马政府的重视，开始振兴美国稀土产业。
莫利公司察觉到了东山再起的可能，游说奥巴马政府同意重启芒廷帕斯矿，并提出了“凤凰计划”。
“凤凰计划”就是大扩张，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和欧洲的爱沙尼亚分别建一个大型加工厂，还斥资数亿美元，收购了一个加拿大稀土工厂，整个计划耗资17亿美元，试图重建“从矿山到磁体加工”的全产业链。
2013年，芒廷帕斯矿的营收还不到一亿美元，却敢砸下十几亿美元，无疑是豪赌。
不过这场豪赌，很快以戏剧性的方式失败了。
中国稀土配额制出台后，最着急的，不是被限制购买稀土的国家，而是中国的“黑矿主”。
在稀土产业野蛮生长年代，黑矿主们大规模私采滥挖，将稀土囤积在仓库里，准备留着等炒矿，再高价出手，但配额制出台后，市场规模变小。
黑矿主生怕稀土砸在手里，纷纷抛售，通过改头换面的方式出口。
中国稀土协会秘书长马荣璋曾经透露：“2011年海外稀土进口统计高出中国海关出口统计1.2倍，也就是说走私量是正常出口的120%，走私十分猖獗。”
结果，国际市场稀土价格不仅没有因为中国的收紧出口而上涨，反而下跌了。
莫利公司欲哭无泪，我这生产成本本来就高，你那边价格一跌，我的稀土还怎么卖。
当然，黑矿主手上的稀土有限，等卖完了，理论上价格会回升，莫利公司的情况会好转。但谁也没想到，接下来奥巴马的操作，彻底坑死了莫利公司。
奥巴马政府联合欧盟、日本，向WTO起诉中国，声称中国的稀土出口管制措施，不符合WTO规则。
2014年8月7日，WTO上诉机构裁定，中国败诉。那时的中国还没这么硬气，面对WTO的裁决，被迫在2015年初取消了稀土出口配额制，国际市场稀土价格再次大跌。
比如，钕的价格仅为66美元/公斤，和“2010年稀土危机”前相差无几。这样一来，莫利公司手上的稀土，是一点销路都没有了。
巨额投入打了水漂不说，还背上了16亿美元的债务。看不到希望的莫利公司，只得申请破产，“凤凰计划”也跟着完蛋。
奥巴马难道不知道，他的操作不利于稀土产业振兴？
其实，奥巴马并不在乎。因为奥巴马时期，稀土政策的重点依然是迫使中国贱卖稀土。虽然知道了稀土的重要性，但没有从国家战略的角度去考虑。
针对稀土行业，奥巴马政府出台的支持政策不多，更寄希望于市场化运作。
前美国外交官杰伊·克劳斯代尔说，“奥巴马政府时期的重点，是利用世贸组织规则迫使中国出售稀土。”
“振兴美国稀土产业”这个选项，仅仅是备份。美国稀土产业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几年时间。
叁
2025年5月，稀土成了中国拿捏美国的武器。中国知道稀土管制有效果，但没想到效果这么好。
不仅日本、欧洲、美国的汽车产业纷纷停产，就连洛马等诸多军工产业都断粮了，哪怕有库存，也只能维持90天。
其实，从特朗普1.0时期开始，美国政府就知道了稀土产业的重要性，并下决心扶持芒廷帕斯矿。
2017年，破产的莫利公司进行了拍卖，芒廷帕斯矿被MPMO财团以2050万美元的地板价拿下，并以矿山为基础，组建了“MP材料公司”。
MPMO财团的主导者，是芝加哥的JHL资本集团，JHL资本的老板名叫詹姆斯·利廷斯基（也是MP材料公司的现任CEO），个人资产约4亿美元。
对于詹姆斯的举动，合伙人都很不理解，觉得这不是一桩好生意。但詹姆斯断定，在中美矛盾下，联邦政府会大力支持稀土行业。
詹姆斯的判断是对的。
拿下芒廷帕斯矿后不久，中美贸易战1.0爆发，特朗普害怕中国会管制稀土，开始大力支持芒廷帕斯矿，为了振兴美国稀土产业，特朗普和拜登做了很多工作，支持力度远胜奥巴马时期，主要有：
（1）通过国防部向芒廷帕斯矿拨款，维持其运转；
（2）提高稀土行业关税，阻止中国稀土进入，让芒廷帕斯矿独享美国市场；
（3）缩短稀土行业的审批时间，为稀土项目设立快速审批通道，在美国建设工厂，各种审批加起来，通常需要3～5年的漫长时间，但芒廷帕斯的加工厂，审批只用了一年半；
（4）国防项目所需稀土，优先从芒廷帕斯矿采购；
（5）放宽环保要求，比如环保罚款可以暂缓缴纳，甚至不用缴纳，对废料的处理不必再遵循最高标准等等；
（6）美国电动车中的永磁体使用的稀土，如果产自美国本土，电动车企业可获得10%的成本补贴；联邦政府资助的清洁能源项目所需的稀土，必须50%采购自美国本土。
总之，为了振兴稀土产业，美国政府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行政和立法手段。
然而，这些措施依然未能解决美国的稀土之困。
首先，是不赚钱。
稀土虽然重要，市场却不大。截止2023年，全球稀土市场只有34亿美元左右，仅中国就占了七成以上，美国稀土市场的消费量就2亿-3亿美元。
2024年，MP材料公司的营收仅为两亿美元，亏损6000多万美元，从2018年重启运营以来，MP材料公司多数年份都处于亏损状态，还背上了9亿美元的债务。
规模小，不挣钱，使得MP材料无力进行大量的上下游投资与技术研发，MP材料已经是美国最大的稀土企业，它都没能力，别的小企业就更没有。
有人会疑惑，美国政府不是给了大量的国防订单？怎么会不挣钱？
其实吧，国防订单这块蛋糕，太小了。
MP材料80%的营收，其实并不是来自国防订单，而是自于向中国出售稀土精矿，精矿是初步加工的矿石，含有不少杂质，不能用于工业生产。
得进一步加工成氧化物，才能用于工业生产。
剩下20%还有一部分是特斯拉和通用的订单，国防需求撑死也就占10%左右，带来的营收不多。
詹姆斯自己都说，“仅靠国防需求无法支撑矿山运转”。
其次，是中国的稀土出口政策，时松时紧。
2021年，中国将所有稀土企业合并，成立了中国稀土集团。
目的就是将所有稀土资源统一规划、统一管理，统一调配，统一出口，从源头上避免内部争抢市场、走私出口等问题，增大话语权。
这样一来，加强管控还是放松管控，全凭中国的政策。
有时候，中国收紧出口，增加谈判筹码。
有时候，中国放松出口，用利益让美国下不定“稀土国产化”的决心。比如2025年6月伦敦谈判之前，中方放松了一部分民用稀土的出口管控。
说白了，中国自始至终就没想着彻底卡断稀土出口，稀土只是中国反制美国的一个筹码，仅此而已。
如果一直管控太严，各国都被迫寻找新的供应商或者国产化，那中国对稀土的垄断地位可就不稳了。
一个典型的例子是，美国几乎不让中国获取高性能芯片，结果迫使中国自力更生，芯片国产化率由十年前的不足5%，提升到2024年的40%了，相关的设备和材料国产化，也有了很大进展。
如果不是美国发疯一样制裁，许多中国企业是不会轻易采购国产芯片的，毕竟你的质量不过关，产能也不够，万一把我的业务搞砸了，咋办？
时而紧，时而松，才能不断打乱对手的节奏。
即使美国政府意志坚定，美国企业也很难完全配合，毕竟自力更生需要巨大的成本，谁没事愿意支付一大笔钱？
一看中国放松管制了，赶紧买一批囤起来，谁会去考虑买MP材料的稀土？
第三，是美国技术不行。
稀土行业喜欢用“N”来衡量纯度，3N表示纯度99.9%，4N表示纯度99.99%，纯度越高，杂质越少。在中国，应用层面的4N并不鲜见，实验室已突破5N乃至6N。
而美国的稀土提纯技术，应用层面还停留于3N，4N还在实验室里。
由于技术不成熟，美国稀土加工能力有限，唯一的加工厂是MP材料2023年建成的，年加工能力仅为1300吨，是个相当小的数字。
芒廷帕斯矿的稀土年产量约4.5万吨，但由于缺乏足够的加工能力，大部分还是得运往中国加工。
稀土设备上，中国是全球稀土加工设备的主要供应国，包括电解槽、高精度萃取机等等。美国的稀土设备厂家早已集体断层，想买都买不到。
芒廷帕斯矿的重启，就使用了大量中国设备。想在某个环节卡一下美国脖子，并不难。
更关键的是，无论是芒廷帕斯矿的稀土，还是美国的分离能力，均为轻稀土。
而军工企业所用的，很多都是重稀土。
时至今日，美国仍无有价值的重稀土矿藏，也无重稀土的分离和提炼能力。
最后，是市场问题。
美国政府希望，以芒廷帕斯矿为切入点，重建完整的稀土产业链，生产各种稀土氧化物，助力工业发展，而不仅仅是售卖精矿。
问题在于，任何企业想要活着，都得回答一个问题：客户在哪里？
当初帮助芒廷帕斯崛起的客户，是电视行业，芒廷帕斯矿向美国电视机工厂出售了大量的氧化铕和氧化铈。但美国最后一家电视工厂关闭于2019年，需求早就没了。
去工业化，让美国稀土消费量日益下降。
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的数据，2012年—2023年，美国稀土消费量由1.5万吨，下降到8800吨，几乎少了一半。
背后，是美国“再工业化”并不成功。
2009年，奥巴马提出“再工业化”时，制造业占美国比重为13%，2024年，这一数字是10%，十多年过去了，不升反降。
GDP
即使詹姆斯愿意冒险投入巨资，重建稀土产业链，在美国也找不到足够的客户。
一个弄不好，容易会和莫利公司一样，陷入破产境地。
所以，MP材料80%的营收来自中国，是无奈的选择。
而芒廷帕斯矿的稀土氧化物，中国不怎么需要，因为没有竞争力，他们能向中国出售的，就是精矿。
时间一长，就被固定在了卖矿的生态位上，难以升级，谈何振兴美国稀土产业？
肆
从芒廷帕斯的兴衰与屡次重启中，我们能发现美国稀土行业的症结。
美国稀土行业不缺资源。
美国稀土产量排世界第六，作为盟友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亚，乃至格陵兰岛，都有丰富的稀土资源可供利用；
美国稀土行业也未必没有技术。
没错，当前技术确有不足，但如果真的发狠，由国家牵头全力攻坚，是能解决相当一部分技术难关的；
美国稀土行业更不缺政策。
无论拜登还是特朗普，都给足了政策。
那为什么美国的稀土产业还是搞不好？
因为资本逐利的天性，只愿攫取产业链上最轻松、利润最厚的环节，对需要长期投入且风险巨大的技术攻坚与产业整合避之不及。
也因为政治正确和去工业化的联合绞杀，即使知道发展方向，依然功亏一篑。
其实，这些问题中国也存在，但通过强有力的国家意志，让问题得到了改善。而美国不幸被资本逻辑捆绑、被政治正确裹挟，难以实施长远计划。
所以，美国的稀土产业之路，注定荆棘密布，前途渺茫。